午後的書店極靜。
就我一個人,為即將演出的《夢回紅樓》寫文案。那是我們夫妻倆准備的一場舞臺戲,我說她唱,准備把中國的古典獻給東京的朋友們。
不一會兒,門開了,飄進一位瘦瘦的老者。面目清臒,舉止安靜,是原先生,以前朋友介紹見過一面,並未深談過。年近八旬的原先生一生來往中日間,積累了一百多箱有關中國的書,有意捐給我們。據說日本人送東西、賣東西如同嫁女兒,並不輕易,要仔細了解認同才是。
落座,倒茶。他用手輕輕拂過,從背包裏掏出一管兒小小的保溫杯,小到像個玩具。在習慣牛飲的我來看,喝是個誇大的詞,一口過唇,輕啜。
閒聊中才了解他與中國的緣分。原先生上個世紀六十年代讀的是櫻美林大學,正是日本鬧學運的時候,沒有心思上課。左翼青年們忙著上街遊行,火燒安田講堂時,長發飄飄的小原同學則駕著卡車風行日本,從北海道到本州、九州,自食其力的自我革命也是另一種學運吧。但他喜歡中國,只對學中文感興趣,櫻美林沒有中文,只能湊到東大報名參加了僅有的中文學習班,算是開始。四年過後,論文交了個《論毛澤東思想》,倒符合他的中國思想史專業,可學校裡沒有老師能看懂。一如當年維特根斯坦答辯,羅素問其他導師,看懂了嗎?沒看懂,那通過吧,小原同學就順利畢業了。
畢業後的他一心想去中國,可中日尚未建交,去中國比較難。“除非你的父母,是和中共關系比較好的社會黨和共產黨要員”,鼓吹平等的左翼從誕生起就擺脫不了特權。之後日中關系解凍,懂中文的青年學子成了寶貝,他被日中國際貿易協會選中,成為第一批到隨時到中國工作的日本人,一去就是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啊,他去中國的時候我還沒出生呢。林語堂大概說過,一個人能活到七十八十,即便望著他的皺紋我們也該起敬,得經過多少幸與不幸才挺到現在啊。原先生幸運地趕上了中日建交的好日子,五十多年中高達百餘次來往中國,拜會各路高人,走遍名山大川,也為促進中日貿易做出了貢獻。不是學者的他,酷愛閱讀,關於中國的書,由文學曆史,經濟法律,思想文化,集腋成裘,涓滴成河,積累了好幾千冊,「都捐給你們,想必能用的上」。
那天,原老先生又來書店,隨身掏出把尺來,詳細問我放書的位置,然後就在地上量尺寸,做標記。我想,書送來我自己安排就行了啊。不,要明確精准地確定書放哪裏,放不放得下,女兒嫁出去了,還得看看婆家的屋子床子。書送到書店那天,一箱接著一箱,一個櫃子連著一個櫃子,看得我心花怒放。草草打開,日譯的中國古典名著、史記、金瓶梅、日文的上海專題、經濟報告、文化旅遊應有盡有,明顯可以單獨闢出個個有關中國的日文館了。尤其收集的各種中國地圖、入住賓館的宣傳冊、車票、入門劵等等,若假以時日整理出來,原先生的中國行蹤該藏著多少時代變遷的密碼啊。
落座閒聊,才知道他的家鄉在仙臺。中國人大多通過魯迅知道曾經的仙臺醫專和醫專裏的藤野先生。講起自己小時候的苦,正值戰爭結束,故鄉被炸成廢墟,沒吃的,只能喝米湯。不是煮米後的湯,是洗米的湯,日本,竟貧窮到這個樣子。剛上小學後,韓戰爆發,日本成了美軍軍事補給的基地,大批戰爭訂單讓廢墟中的國家賺到了第一桶金,生活明顯改善起來。原先生的學生經曆是在日本經濟復甦直至騰飛中度過的,也由為天皇效命的集體人轉變成了現代國家的個體人。中國始終是他魂牽夢繞的夢,如願以償的他終於作為日本經貿代表到了中國,經曆過建交時的激動人心,握過周恩來的手。直到後來,居然還參與了與朱鎔基的談判,那是中國「入世」之前,正在向世界表明開放的立場,朱鎔基的靈活多變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只是沒人料到,中國加入世貿體系確實帶來了經濟發展,周末休息、勞工權利、旅行,包括出國旅行的自由等具體人權在落實。隨著對外貿易開放,房地產經濟(其實是地方財政危機的轉移)帶來的繁榮也讓國人有了獲得感,中國十幾年的發展簡直如日本當年經濟奇跡的翻版,人們都以為中國要發生變化了。不想如今嚇得國人大批移出,外資不斷撤離,原老先生已經不敢再去中國了,「聽說在抓間諜,外國人去了不安全」。看來,入世不過是再一次權力續命,什麼事先答應了再說,簽約還可以毀約嘛,民主政體的即時性政績觀在專制政體的隨機多變面前不見得有優勢,可謂真正的政治難題。
一個帶來過經濟繁榮也許諾人權的中國變成了這個樣子,原老先生認為,也不必太悲觀,建交之前更糟糕,一點來往和希望都沒有,還不是有了變化。另一方面,作為寄居的外國人,我好奇地問他,日本人怎麼看待我們中國人呢?。他略一思忖,淡淡地說,與其說哪國人,我更在意具體的人。看似平淡,確實我聽到的最好地回答了!中國很大,打交道的都是具體的人,包括眼前的我。中國人、日本人、美國人,不過滿目空山而已,我要聽到人的聲音,人的呼吸與歡笑,因為只有人才是主體,只有人最重要。不要以族群的意識形態來傳播仇恨與對立,也不要因為族群的存在而忽視人的差異性與多元性,如此,才會少一點暴力,少一點非我族類的扭曲吧。
原先生好奇我為什麼喜歡「紅樓夢」?在我看來,紅樓夢也是一部流亡史。情感的流亡、身份的喪失、社會地位的巨變,就是流亡。毀珠滅玉的過程焚琴煮鶴,人的命運湮滅在了歷史的洪流中,所謂「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曾經的「人語響」化做了滿目空山,曾經的幽微靈秀地,化做了無可奈何天,最終,人被摧毀了,人的無常安頓在了青燈古佛裏。可那是小說家言的安慰,我這寄居日本的安慰是什麼呢?是政治的流亡,還是繼續的異議;是持中日兩國大旗的交流,還是著眼於未來的創造?都是,好像又都不是。若繼續躲在家國的敘事中離岸稱雄,道德嗎?在一個人人都已經回歸了正常的自由社會,還頂著家國大事的皮,還在正常平等的國外搭建新的權力景觀與革命想象,意識不到自己是局外人,對嗎?我的身份,是唯在遠方才見祖國全貌,還是融入異邦重建真我,該怎樣還原為人,成為具體的人呢?
原先生只開了好話頭,給出答案的是阿倫特: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集體——不愛德意志,不愛法蘭西,不愛美利堅,不愛工人階級,不愛這一切。我只愛我的朋友,我所知道、所信仰的惟一的一種愛,就是愛人。因為,愛這個世界,意味著以大寫的、具體的個人參與到這個世界的行動中去,拒絕向任何組織和集體投降。
2025年7月16日於東京局外人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