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來，埃里克·法托馬幾乎沒有走出利比里亞火石公司（Firestone）185平方英里的土地。在這裡，他受僱於美國創立的輪胎公司的橡膠種植園。大約7000名員工及其家屬住在這個公司所描述的世界上最大的連續天然橡膠農場上，依賴火石公司提供的食物、教育和醫療服務。經歷了數次暴力的內戰和一次毀滅性的埃博拉疫情，幾代利比里亞工人都是如此。
法托馬，57歲，最初擔任“採割工”，從橡膠樹中提取乳膠，然後學會操作重型機械。他每天的工資是8.50美元，對他來說已經足夠“舒適”。他和妻子（她有時在維修工作）可以養活八個孩子，法托馬也存夠了錢來買一輛摩托車。他們住在種植園內的一個小房子裡，只有兩間狹窄的臥室。
2019年，法托馬和800名利比里亞火石農業工會（FAWUL）成員被裁員。解雇信中提到的是“公司面臨的經濟挑戰”。
法托馬感到他別無選擇，只能接受一份通過第三方勞務代理的短期合同，成為一名辦公室文員。工資減少到每天五美元，並且工作不確定性加大——每個合同只有幾個月，必須續簽。在這個仍在戰後重建的國家，種植園之外幾乎沒有就業機會。約30%的利比里亞人生活在每天低於2.15美元的水平，而特別是女性和年輕人則大多在不穩定和不受監管的工作中工作，工資往往是黑市支付。
但FAWUL辯稱，目前約2000名通過第三方承包商在農場工作的人的工作條件變得剝削性。國際律師協助工人網絡（ILAW）上個月發表的一份報告指出，合同工的不穩定就業狀態使他們容易受到虐待，且某些條件“構成對國際勞工標準的強迫勞動違規”。
去年年底，當FAWUL的集體協議即將到期時，工會開始與火石進行新的條款談判。除了爭取薪資和福利的提高外，他們希望合同工能夠加入工會。但在一周的政府調解談判後，由於雙方似乎不太可能達成協議，FAWUL的母會利比里亞國家木材建設與關聯工會呼籲罷工，該罷工定於明天開始。星期五，六千名員工將不會到火石的利比里亞種植園報到。
火石在利比里亞的百年歷程中，其存在塑造了這個國家——不論是好是壞。作為該國最大的農業雇主，該公司在利比里亞地區的發展上投入了大量資金——修建道路、學校和醫院。但關於種植園的工作條件長期以來一直存在擔憂，並引起了國際關注。至少自2006年以來，國際工會如美國勞工聯盟-工會會議（AFL-CIO）和美國鋼鐵工人聯盟（United Steelworkers）一直在支援FAWUL的組織工作。一些觀察人士認為，這只是提取和剝削的漫長歷史中的又一章。
“這不是一個新故事，”ILAW報告的共同作者、國際勞工組織前政策主任德博拉·格林菲爾德告訴我。“火石利比里亞已經在聚光燈下100年了。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的做法沒有太大改變，他們的反應也沒有太大改變。”
火石目前由日本跨國公司寶來（Bridgestone）擁有，通過子公司在利比里亞經營該種植園。一名Bridgestone美洲發言人表示，ILAW報告中包括了“關於公司勞工實踐和對工人權利承諾的誤導性和虛假陳述”。
“火石利比里亞堅定承諾遵循道德商業實踐、透明度以及遵守利比里亞法律，”聲明中寫道。“火石利比里亞及其母公司Bridgestone美洲堅持零容忍政策，反對童工、強迫勞動及任何侵犯人權的行為。”當被問及罷工的問題時，發言人表示，火石“仍然致力於在談判桌上解決我們的分歧，並請求工會重新參與討論”。
全球對橡膠的需求只會繼續增長——它被用來製造避孕套、鞋子、軟管、手套和，最重要的是，輪胎。但自然而然的橡膠提取，對於製造來說比合成橡膠更具吸引力，卻很難自動化。這意味著人力勞動對於生產即使是便宜的、一次性的產品而言都是必不可少的。
全球貿易可能會掩蓋生產我們購買的商品所需的過程。（你知道製造你運動鞋的人嗎？）從這個意義上說，現代供應鏈——原材料如何提取、加工及製成到達美國門口的產品——在工人和顧客之間創造了距離。但火石產品背後的利比里亞工人希望顧客能夠認識到他們商品的人工成本。
去年12月，國際工人權利組織Solidarity Center舉辦了一場公開網絡研討會，向火石的投資者介紹種植園的工作條件。在會議上，工會會長邦戈利呼籲國際社會將監督重點放在火石上。“我們相信你們可以施加壓力，基於……工人在農場上所遭受的苦難，以及他們為何需要被我們的工會覆蓋，以便獲得尊嚴，”邦戈利表示。
橡膠貿易籠罩在殖民剝削的遺產中。在20世紀初，歐洲殖民者將橡膠樹從亞馬遜雨林出口，並在馬來亞、法屬印度支那和荷屬東印度建立大型種植園。如今，天然橡膠的收穫工作仍然艱苦，工資低，主要在東南亞和西非的部分地區進行。提取過程也大致未變。勞工們小心翼翼地割開圍繞巴拉橡膠樹的乳膠槽，將一小股乳白色液體收集在桶中。工作在炎熱的熱帶氣候中，清晨即已開始，腳下潛藏著蛇的威脅。
如今，大多數世界天然橡膠來自亞洲的小型家庭農場，並出售給分銷商網絡。火石在利比里亞的廣袤橡膠種植園，建立於一個世紀前，是該行業過去時代的遺跡。
2024年7月，人權律師和工會專家訪問了火石利比里亞，並對工人進行了訪談，這些訪談構成了ILAW報告的基礎。接受研究人員訪談的合同工描述了惡劣的居住條件、未支付的強制加班以及難以達到的生產配額。據報告，這些工人生活在“即使發言也會被處罰或解雇的恫嚇中”，一些人表示，甚至因參加工會會議而受到報復。
在火石利比里亞，最常見的工作類型有三種：“採割工”提取乳膠、“清桶工”負責清洗收集乳膠的桶，還有“割草工”清理灌木叢。主要作為“採割工”受僱的合同工告訴研究人員，他們必須每周工作50到60小時以達到生產配額，否則就會被解雇。根據報告，工人沒有加班工資，這違反了利比里亞法律，該法律要求在工作48小時後支付加班費。而且，因為一些工人的工資是按提取的幹乳膠的磅數支付的，因此工資有時會低於利比里亞最低工資5.50美元。
國際觀察者對於種植園的高要求生產配額一直感到擔憂。2005年，國際勞工權利基金（International Labor Rights Fund）在美國地區法院對火石提起訴訟，代表23名利比里亞童工及其監護人。訴訟聲稱，該公司知道孩子們經常與父母一起“採割”橡膠樹，以達到配額。火石表示他們不直接雇用兒童，訴訟最終在上訴法院被駁回。
當我們想到強迫勞動時，可能會想像在“刺刀下的工作”，報告的共同作者格林菲爾德在向股東的演講中表示。“（但是）在當前情況下看待強迫勞動是非常重要的。”
他們的工作不穩定性使合同工的條件不斷惡化，報告中指出，這些條件達到了強迫勞動的國際標準，並違反了Bridgestone自己的全球人權政策。火石的一名發言人表示，火石禁止對有不滿的員工進行報復，並且第三方承包商必須遵守“嚴格的培訓、安全和行為規範標準”。發言人表示，“火石將對未能遵守這些標準的承包公司負責，並終止與他們的合作。”
作為利比里亞第一大外國投資者，火石長期以來將自己塑造成該國發展的重要夥伴。
利比里亞於1822年由曾被奴役的黑人建立，這些人是由反對種族融合的美國殖民協會派遣到西非海岸的。儘管當地領導人表示抵制，但這些定居者在美國政府的支持下建立了該殖民地，並以第五任美國總統詹姆斯·門羅的名字命名其首都蒙羅維亞。1847年，利比里亞宣布獨立，成為非洲第一個共和國。但在一個世紀以來，該殖民地一直難以實現經濟自給自足。隨後，火石公司創始人哈維·S·火石在尋找橡膠種植園開發地時，於1926年與利比里亞簽署了一份為期99年的租約，租金為每英畝六美分。隨後的協議使火石及其外籍員工免除稅收和關稅。
1929年，一名美國官員在利比里亞表示擔憂，認為利比里亞的精英使用武力招募工人進入種植園和農場，包括火石的。隨著美國官員的擔憂加劇，國際聯盟（美國並非成員）啟動了一次調查。調查發現，儘管利比里亞的政治精英可能對工人施加了強迫，但並沒有“證據”表明火石“故意僱用非自願勞工”。
火石在該國依然是重要角色，與利比里亞領導人保持著關係——包括正如《ProPublica》調查中所描述的戰犯查爾斯·泰勒。（該公司告訴《ProPublica》，它從未故意協助泰勒在利比里亞的佔領。）另一位領導人塞繆爾·多在描述利比里亞與火石的關係時表示，這是一種“互惠生存的契約”。
“早期，火石以企業社會福利自我推銷，”威斯康星大學環境歷史教授格雷格·米特曼（Gregg Mitman）說，他是《橡膠帝國》一書的作者。它提供免費住房、教育和醫療，並以補貼價格向工人出售大米和棕櫚油。但考慮到它的特權稅務地位，火石在利比里亞的存在並未根本改變該國的經濟。據一位經濟學家估計，自1926年至1977年，火石在利比里亞賺取的每四美元中就有三美元被轉移至其美國總部。“你可以問自己，這是否是互利的安排，”米特曼說。
隨著勞工運動在利比里亞獲得動力，火石於1949年出現首位員工罷工，工人們要求提高工資、改善生活條件和更好的待遇。隨後的1950年代裡，數次罷工發生，有時被國家警察鎮壓。
在1989年至2003年之間，該國被一系列內戰摧毀，估計死亡人數在15萬到25萬之間——在此期間，火石仍在運營。隨著利比里亞努力重建，它再次轉向外國資本，這種歷史上未曾創造出“可持續基礎設施和基本社會服務”的策略，利比里亞社會活動家兼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社會政策教授羅貝爾·內賈伊·佩莉（Robtel Neajai Pailey）表示，“外國直接投資的剝削性特徵（並不會使）利比里亞公民擺脫多維貧困”。
2007年，經歷了一系列的野生罷工，並在國際觀察者在場的情況下，FAWUL舉行了被描述為首次獨立領導選舉。新選出領導層在下個合同中獲得了工資增長和減少配額。當時，幫助FAWUL組織的美國鋼鐵工會官員表示，“這證明他們有一個工會，現在要求管理層以尊嚴和尊重對待他們。”
當我在一月初通過WhatsApp視頻通話與法托馬交談時，他告訴我他剛被解雇。他認為他的解雇與他最近當選工會代表有直接關係。“當你在火石倡導時，你就是敵人，”法托馬說。
火石目前不承認FAWUL可以代表合同工進行談判，儘管大多數合同工在9月投票支持這一工會。火石表示，“我們承認工人加入工會的權利”，但辯稱合同工無法被FAWUL代表，因為他們是由第三方機構雇用。
法托馬希望FAWUL的代表能給合同工足夠的槓桿力量來改變他們的工作條件。
但一月的談判在利比里亞勞動部的監督下未能成功。FAWUL的總裁邦戈利表示，火石不會允許合同工加入FAWUL，但表示他們可以組建自己的工會。根據邦戈利的說法，談判因直接雇用工人的退休金和病假而停滯不前。
即使FAWUL和火石最終達成協議，格林菲爾德表示，鬥爭仍然遠未結束。“公司不會立刻改變其行為，”格林菲爾德告訴我。“你需要的是權力的根本轉變，而這不會輕易發生，也不會迅速發生。”
修正，1月30日：這篇故事的早期版本錯誤地說明了罷工的時間。罷工訂於1月31日開始。
(内文照片来自GOOGLE)
